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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玻璃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他的电影、书和欠款 | 吴楠专栏

吴楠 三明治 2023-04-07



作者|吴楠

编辑 | 依蔓



2019年秋,我在豆瓣上闲逛,看到赵君在一篇文章下的留言,大意是他也和文章主人公有着类似的遭遇,借了一笔钱给女朋友,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赵君的留言有点啰嗦,更多的是在抒发一种情绪,而不是寻求解决的办法。我发了私信给他。转而加了微信。谁知道他跟我说的第一件事是,他的一件衣服丢了。“什么衣服?”我以为是有点小贵的大衣。没想到赵君的回答却是,“一件夹克,才穿两三年。好可惜。”


“为什么会丢?”


“因为换宿舍,大概是命不好吧!”


那是11月的福建,绿意葱翠,丝毫看不出入冬的迹象,一家位于福建市郊的厂区内正在进行一场“工人迁徙”,参与其中的是大厂里近两万流水线工人,赵君便是其中之一。“迁徙”的那几天,总能看到有人抱着被褥、或是衣服、或是拉着行李箱,在六栋高耸的宿舍楼间穿行。


这样的“迁徙”每隔4-6个月就会进行一次,工厂会随机打乱宿舍的编排,重新进行一次住宿分配。这样做的原因是避免流水线工人之间形成固定的“朋友”关系,万一工人之间太过熟悉,一旦有人离职,可能会带走一大批工人。


工厂的担心也不无道理,2019年1月,赵君来到这个工厂时,就是跟着老乡一起跳槽的。


随着赵君“迁徙”的行李不多,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行李箱上驮着被褥。和其他人不同的是,赵君肩上还多了一个斜挎着的笔记本电脑包,这是赵君最贵重的一件家当,购于一年前,花了3660元。但他几乎不用这台电脑,一方面是宿舍不锁门,怕别人知道自己有电脑,丢东西。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哪有时间玩电脑啊!打游戏、看电影,用手机就可以了。”


那时赵君刚跳槽到这家工厂,每个月比原来的厂子多赚三百块。三百元对一般人来说也许轻飘飘的,对赵君来说不一样,“我是要还债的。”




赵君不喜欢“迁徙”。这一次丢的夹克是他在每个季节仅有的两三套衣服中比较像样的一件。这意味着他要在每个月的两天休息中,再去买一件。


赵君不仅和我讲了这件事,还跟女朋友提起这件事。赵君跟我说完几个小时后,发了一张截图给我,“哥,她一直都没理我。”那张截图上,赵君每隔几小时就发一条信息,多半是“天气冷了,想吃点热热的。”“你今天干什么?”“你是不是已经上班了?”


对方一直沉默。


赵君是在工友相亲群里认识的女友,那时他们同在一家工厂打工。城市工业区有很多为工友准备的微信群。老乡群是其中必须的,哪怕离开了福建,也不需退群。更为火爆的则是相亲群,主要为工业区的工人服务,让本就为数不多的休息日可以过得丰富一些。“都是流水线上的,在群里聊天相亲,全靠感觉。我觉得她挺靠谱的,是过日子的那种人。”赵君来福建之前“离婚”了,他对女友的要求是“靠谱、能过日子”。但他没有告诉女友自己离过婚,“我没领结婚证,就在农村老家办了一下。”


2019年3月两个人第一次见面,4月第二次见面就确定了情侣关系。这样的节奏并不是赵君独有。


赵君的日记


对于工人伴侣来说,即使在同一个工厂,但流水线好几条,生产不同型号的同一类产品,排班时间不太可能一致。想在同一天休息,两个人要提前至少一周商量好,还要换班或者联班,才能一起出门看个电影。“只有市区才有电影院。”赵君和女友也还没有轮到“夫妻房”空出来。“夫妻房”是工厂为了留住技术好的老员工开设的,比八人间的宿舍小三分之一,但只有夫妻两个人住,还不用每半年就搬家一次。但要求入职三年、有结婚证。其实有没有结婚证,审核的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来打工的野鸳鸯太多了。”


在工厂里,无论“夫妻房”还是“八人间”都是免费的,只有吃饭要自己花钱。赵君的一餐饭不会超过八块钱,每个月在六百左右。他一个月的收入在五千左右,除了吃饭和小一千的日杂费、一百多元的电话费网费,以及每个月一定会看电影和买书的百余元外,还要给母亲一千元,剩余的钱基本上都会存起来,还债。


他没告诉女朋友自己离过婚,同样也没有告诉她,自己因为“结婚”欠了亲戚朋友三万元。


那场“婚姻”很草率,二十出头的赵君找了个同省的女老乡,装模作样地相处了两个多月,结婚了。女方要了六万六的彩礼。对于农村家庭来说,不算多但绝对不算少。赵君发了他婚礼开场的十几秒钟视频给我看,不知道是谁用手机录的,镜头一直在晃:赵君穿着蓝西服、白衬衫、红领带,旁边是一身白色婚纱、扑着红脸蛋的新娘,婚礼进行曲是用录音机放出来的。老人孩子都在笑着闹着,还放了鞭炮。这场忽忽悠悠的婚礼,让他借了三万块钱,加上父母的全部家当三万六。


结婚不到一年,外出打工的赵君从母亲口中得知老婆太懒,不愿意出门打工,也不愿意在家种地,还不愿意做饭洗衣,整天窝在铺着印花海绵塑料布的土炕上玩手机,“连猪草都不打!更不用说下地薅草。”赵君的母亲受不了,三天两头地打电话给赵君抱怨。结果婚离了,彩礼没了。但债留了下来。


赵君的语气也透露着对母亲的些许不满,“要是能出来一起打工,就没这些事。”




2019年9月,女友提出辞职回家。赵君是河南人,女友是广西人,赵君的想法是留在福建,女友搬出了“房价”这个问题。


女友回到老家后的一个月,便决定买一套房子,开口问赵君借了1.8万元。赵君立刻刷信用卡借了钱,在微信上转给了她。但两个人并没有协商好,这部分钱要不要归还、怎么归还。这是让赵君有些闹心的事。“你说她能还我钱不?”赵君每次问我,我都觉得情有可原,毕竟两个人在一起也没多长时间,不够了解。


赵君很节省,有时晚饭就是一碗不过二两的面条,六块钱。汤汁是暗红色的,带着一种番茄煮久的熟烂。装在红色或者黄色的塑料碗里。塑料碗是厂子的食堂公用的。每次赵君把晚饭拍给我,我都不知道是说他吃的不错,还是说怎么能吃这种食物?毕竟吃完饭,赵君就要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他会提前把手机和外套一起锁进衣柜,然后换上无尘衣。


那一排排靠墙站着的衣柜,蜂箱一样,整齐、单一、沉默。


流水线的夜班从晚上七点开始,进入车间打卡和换无尘服后,八点正式上班,白班则从早上八点到夜里八点。流水线无眠无休,坏品率控制在每月每人不能超过五个。“都是机械加工出来的,我需要的就是看着五六台机器,准时按下按钮就行。”只要不太困,就不会出错,就不会被扣钱。来福建之前,赵君一直在富士康工作,他根本弄不清楚自己生产的是啥,只知道是一个电子元器件,却搞不懂是iPhone的哪个部件。而现在赵君要操作的机器大得多,生产的是一人多高的玻璃产品。


在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时长里,他近乎全程站着,除了午夜十二点有十五分钟的休息外,在流水线上完全不能停下手脚。夜班总让他面色苍白。


赵君总是时不时消失。我不知道这是流水线工作节奏导致的,还是因为女朋友回复消息的速度感染了他。自从买了房子,女友的态度越来越“冷静”,信息回复得越来越慢。赵君的第一个反应是:她是不是认识了别的男人?女友在一家音乐培训机构做前台,“她最喜欢那些会弹琴的文艺男了。”这是他想象力的边界。


他埋怨女友回信息很慢的同时,我也习惯了给他发一条信息,可能过两天才收到回复。赵君回复最多的时候,总是在一夜未眠、躺在宿舍床上时。


有一天夜班结束,赵君回到宿舍,发现同样夜班的人已经回来了,两个在打游戏,一个在刷抖音,另外的人在睡觉。不仅流水线不眠不休像一个不夜城,工厂宿舍区也是如此,永远有人在睡觉,永远有人在活动。白班和夜班最多每半个月调换一次,赵君和工友们也每半个月倒一次时差。从夜班转为白班的那天,有一整个白天和晚上可以休息,而且不占休息日的次数,但一个月只顶多出现一次。


那次夜班结束正好是换白班的时间,赵君想着女朋友不回信息的事,睡不着,索性收拾一下,出了厂子、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转地铁,去了市里的图书馆。


每次去市图书馆时,他都会想起女友辞职前特意说,出去约会不想再去图书馆了,一个月最多出去两次,能不能去“正常人”去的地方,看电影、吃网红店,然后去酒店住。赵君觉得有些对不起女友,之前约会都按照他的喜好,只在吃饭上听女友的。




赵君的爱好在流水线工人中有些另类。他喜欢下班后、入睡前的二十多分钟里翻翻书,或者看一段电影,等下一次下班再续上。


他从来都不打游戏,时不时会上豆瓣逛逛。他读文章的速度有些慢,如果喜欢都会留言。但不会给作者发私信,虽然希望认识读书人。赵君在流水线工人中算是高学历,他读了大专。而跟他一样在无尘车间里看机器的人多半只读了初中。赵君有时琢磨,为什么流水线可以生产出那么多满是高科技的产品,但周围的工人却好像陷在时间的某一个角落无动于衷。“从我第一天到流水线,一直都是这样,大家都在不停地循环:打游戏、去流水线、去食堂,然后再回宿舍打游戏。”


厂区里的操场

对于大部分一出社会就在流水线工作的人来说,他们的世界其实很小,只有庞大的厂区和厂区门口那条不到五百米的繁华小街,“算给我们开的商业街,理发、网吧,粉店、小吃店,还有奶茶店。”赵君没事是不会去商业街的。女朋友在身边时,两个人最多利用休息的两三个小时,在这条短街上花几十块钱吃个面、喝个奶茶,然后回厂。除此之外熟悉的地方就是远在河南的老家。但2020年春节,他原本打算为了三倍加班工资留在工厂,不回老家。
过了2020年元旦,工厂开始统计有多少人春节留下,连菜谱都公布了出来,鸡鸭鱼肉,还有水果。赵君去老乡群看了看,没想到愿意留下的老乡很少,原本打算留下的心也动摇了。他看了看手机上快递员发来的取件信息,披上衣服,走向快递房,顺路散散心。

食堂的饭菜


流水线大厂的快递是不会放在丰巢的,“人多快递也多,放不过来”。这里单独有一间近百平米的房子,距离宿舍区六七百米,挨着保安室。里面按照不同的快递公司分成了不同的区域,每个区域里都有两到三个货架,上面有着编号。元旦之后、春节之前,会有一个快递的小高峰,多半都是衣服,“大家都希望穿着新衣服回家过年”。至于年货,通常都在网上买好,快递到老家。为了避免发生快递丢失,快递房里安装了不少监控摄像头。


赵君拿到自己的快递,很薄,是几本过期的《三联生活周刊》,五元一本,包邮。由于女友回信息越来越慢,加上看到快递房里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衣服的包裹,而自己则还欠着外债,也没有买新衣服,赵君心里微微发苦。走回宿舍的路上,又给女友发了微信,“我们开始统计春节不回家过年的人了,你说我回不回家呢?”


赵君买的《三联生活周刊》旧刊


这一次女友过了半个多小时回复了,“看你自己的。”跟这条信息一起到来的,还有信用卡的催还短信,“您本月欠款1.8万元,其中本金……”


上夜班之前,赵君给女友又发了一条信息,“我春节不回家了吧!信用卡还没还完,另外我想五月份去看你。”女友没回信息。


我问赵君想没想过女友会喜欢上别人。“我们这种不想种地也找不到好工作的,在大城市工作个一年半载,也算是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回到老家,一般的打工仔就不大看得上。但同样是在大厂里工作过的,又很少回老家。”人可选择的范围总是不那么多。


可女友的冷淡反应,让赵君心里还是犯嘀咕。最大的不舒服是,自己借给女友1.8万,却没有让她写借条。赵君碍于面子,“我总不能让她给我写个欠条吧?”赵君问我该怎么办,“她越不回复,我越慌。之前欠亲戚的钱还没还上。”


于是他跑去偶尔发出灰指甲治疗小妙方之类没头没脑信息的老乡群里问。“你这样征信会有问题的,将来买不了房子、坐不了高铁的。”“怎么能透支信用卡呢!很有风险啊!”“好像花呗好一些吧?”但最让赵君在意的是这一句:“最好是先把亲戚的钱想办法还了,这些欠银行的钱,大不了走法律程序。亲戚撕破脸就不好了。”


我劝他别慌,不一定有糟糕的结果。但我忽略了一件事:对于常年在流水线这种半封闭得好像军营的环境里的年轻人来说,只能通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网络信息和老乡口中的各种话语,趔趄着分辨情况并作出选择。赵君还读过大专尚且如此,那些初中毕业的男孩女孩们,可能更加单纯。


老乡群里的各种信息,让赵君从某正规网络信贷平台借了三万块钱。他甚至在过了一个多月后才明白,这笔钱要在一年后还款,利息12%多。他那时也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一个月要存下至少三千块,才能在一年之后还上这笔欠款,这是一个超出他能力范围的数字。但当时赵君心里的念头只有两个。第一个是赶快把钱交给父母,将跟亲戚借的钱还了。第二个是就算回不了家,现在也不用担心亲戚的欠款了。


借款前,赵君发了一张他写的纸给我,是深圳历年来最低工资标准。我猜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最低工资的人都能活下去,他有什么好怕的。





赵君每次回忆起2020年初经历的事,总记不准时间。那短短的一个多月里,挤进太多的事。


先是父母收到儿子汇过来的钱,很惊讶。赵君又头一次说自己不回河南过年了,父母不知道儿子发生了什么。同时女友再次提出了借钱,希望赵君可以再借给她一万块钱,也没有说具体的用处。赵君实心实意地想借。如果不是没有其他渠道透支,他大概真的会拿出一万块,但最终只拿出了四千元,在微信上转给了女友。


因为借了钱,女友同意两个人在2020年5月一起去新买的房子看一看。而就在短短的几天之后,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了。赵君本想春节前去厂门口的商业街上理次发,结果等能出厂时,头发都到衣领那么长了。


那段日子是新冠肺炎态势最不明朗的时候。原本计划在除夕、初一、初二凭借三倍工资加上工厂的额外补贴多赚一些钱的赵君,只能躺在宿舍床上。“太后悔留下来了!不能出门玩、也不能好好休息、还不能赚钱,憋得发慌,满脑子都是欠的钱怎么还。”几天下来,赵君几乎崩溃。他和女朋友倾诉,女友只是安慰他,“放心吧,我管你借的钱都会还你的。”


幸运的是,2020年1月28日工厂宣布留下的工人全力开工。虽然只有三分之一的工人留下,但那些回到老家的工人暂时不能回来,所以工作量特别饱满,“原来我看着五六台机器,现在九台、十台”。这让赵君陷入身体上的疲惫,精神上终于可以回避“欠债”的念头。


但2020年2月,赵君的欠债1.8万的信用卡账单到期了,忙碌中他忘记了还钱。


信用卡逾期未还,会损害征信。赵君虽然不能准确地说出征信这个词,但他还是很清楚地向女友表明,她要先“帮”自己还一部分钱。赵君是和女友在电话里说这番话的。


“像我们这样一直打工的人,其实都没什么未来感。要么就是日复一日地在流水线上工作,不能出错,也没有休息。要么就是下班在宿舍里躺着睡觉,打打游戏、刷刷手机。也许在这个厂子干几年,就会到别的厂子去干。要么一辈子都在流水线上,干到自己干不动为止。要么就回老家,做点小买卖,对付活着。”这也是赵君理解女友的原因,“她借钱,不见得不会还给我。毕竟我们都是在大厂里的人,和小厂那些人有差别的。但我能怎么办呢?银行在催我。”


赵君没有像老乡或者同事再借钱去堵窟窿。同事都很不熟悉,老乡的话也是熟人借钱。相当于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老路。就在赵君提心吊胆了一天之后,女友在微信上给赵君转了六千块钱,赵君第一时间还上了信用卡欠款的最低额度。


他松了口气,又对女友说,“我5月份去找你吧?”女友这一次回复得很迅速,同意。


那两个月流水线的工作节奏很快。因为留下的工人太少,厂子改成三班倒。赵君累到甚至喘气都要刻意用力。但他没有跟家人、女友提起,每天都坚持在微信上和家人、女友说话,哪怕只是留一句“我又要上班了”,哪怕他们回复很慢。


那几本在春节之前就买到手的过期杂志,也不过就是翻了翻,赵君根本没有心情仔细去读。




2020年4月底,整整熬了两个多月的赵君可以稍微松口气了,工厂允许外地工人陆续返岗。赵君开始筹备5月份去广西和女友见面。他回忆女友喜欢什么东西,自己应该带点什么礼物。尽管钱还没有还上,他却感觉只要能和女友见面,就会多一些希望。也许不是还钱的希望,是对未来的希望,“两个人一起面对,总比我自己要强多了。”这也是为什么流水线上大多数人都想结婚或者有个伴。


2020年5月,赵君终于见到女友。女友安静地带他在小街巷逛。当赵君提出要去女友的家看看她父母时,女友没有丝毫的迟疑,“我没有和他们提起过你。再过一段时间吧!”那天晚上赵君独自在酒店住,睡不着,说服自己接受“让女友写一个借条”的想法。


第二天,见了女友,赵君吭哧半天,也找不到什么好的由头,索性直接说了,“剩下的钱,能不能写个欠条给我?”女友正在吃一碗粉,听到这话,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叫了服务员,借了纸和笔,写了一行话给赵君,“欠赵君1.6万元。”然后签了个字,递给赵君,没提利息的事。


赵君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接了过来。两个人都沉默,开始埋头吃粉。赵君吃不惯广西米粉的味道,女友头也不抬地说,“别勉强自己了。”


赵君只在女友的城市待了一晚,吃完那碗粉,他就买车票回了老家。赵君的父母家有一个小院子,青色的砖房、砖墙,灰色的地面,还种了一株柿子树,被母亲拾掇得整洁。其实赵君不太想回来,在女友那里得到的欠条,让两个人虽然没说分手,但也无话可说。他也不想回福建。


赵君在家安睡了两晚。到了第三天,母亲介绍了一个女人给他,“好得很,离异的,有一个小儿子,在镇里还有一个二层楼。”那是母亲第一次给儿子介绍离异女人,从那次后陆续又介绍了两位,都是离异。在母亲眼里,民俗意义上的婚礼和法律意义上的登记是一样的效力。赵君没想到回家以后面对这些。愣了一下,坚决拒绝了,“我不去,我不想结婚。她还有孩子。我图什么!”母亲气得骂他,“你天天想干嘛!”赵君也气了,“我要赚钱。要还债。”母亲听到这句话,不敢再追问。


但母亲又说,“你还是该去看看。”“看什么?”“人家有房子的。”“还有孩子。”“你这不是缺钱嘛!”赵君也哑口无言。


赵君还是跟离异女人见面了。女人把见面的地点直接约到了她的二层楼里。赵君带了一点水果,女人隔着门说,“你咋不戴口罩。”赵君有点尴尬。没等他回答,女人有点嗔怪,“男人还是需要女人照顾。”赵君对这个面容消瘦、头发似草的女人没有太好的印象。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好妈妈,二层楼虽然不大:一楼是厨房、饭厅和一个小卧室,二楼是三个卧室。东西不多,干净利索。生活已经把这个女人训练得游刃有余。


“你懂什么,这样的女人才是过日的好手。你不要总想着谈恋爱。”母亲见赵君一回家说不行,半埋怨半责怪。“你看看谈恋爱有什么用,一直在花钱,也没领回家一个女人,更别提养孩子了。”赵君不吭声。隔了几天,母亲又念叨赵君,“你这出门打工怎么还欠债?你好歹年过大专,怎么还欠了钱?”


没有提过自己如何借钱给母亲、让她还钱给亲戚的赵君,在家待了五天就返回福建,“下次春节也不想回家了。”




2020年6月,赵君忽然“慵懒”起来。不仅不愿意主动和女友联系,甚至都不太确定对方到底算不算女友。“如果我没借给她钱,她还愿意跟我保持这么长时间的异地恋吗?”


赵君说自己像是流水线上的一头“驴”。之前还会在周末去市区的图书馆,如今连这些都不愿意做。连厂门口的商业街都不愿去,“去了又花钱”。但他不愿意停止阅读。和别的流水线工人比起来,他会把“人物”、“新周刊”之类的公号文章转到朋友圈,再加上大段自己写的文字,可时常出现“对不起”、“打工人”、“熬夜搬砖”之类的字眼。


他努力的“清醒”似乎比“麻木”更让我难受。


“世界看起来在进步,但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所有便宜的东西都因为我们一直在被榨取劳动价值。”他甚至想起当年在富士康工作时,那些跳楼的工友们,“我以前还有些纳闷,为啥要跳楼。现在我也感觉到了,因为麻木。你想想,后面还有几十年,天天如此,有啥意思……”


从非常出名的手机到非常出名的玻璃,在这些惠及全球角落的产品上留不下纤毫印记的赵君的境况忽然扭转了:先是工厂补发了春节和二三月的高强度加班费,整整2.4万元。接着女友把剩下的钱转账给了赵君,加上一句“把欠条帮我烧了”。两个人就此没再联系。父母去了镇上的姐姐家,帮忙照顾孩子,告诉赵君暂时不用每个月给他们汇款一千多的生活费了。


“那段日子有点懵,不知道手里怎么忽然就多了这么多钱。立刻把信用卡和网上借的钱都提前还了。”此前打定的主意,“大不了还不上钱,影响了征信更好,也不用买房子买地,更不用考虑非结婚不可。”此时无债一身轻,反倒愈发不知所措。过了一阵子,他无意中看了一部记录乡村图书馆的纪录片,于是加了导演的微信。赵君对导演说,他想每个月为乡村图书馆捐款五十元。


继续一如往日的上班下班,赵君在晃悠中接到了需要再次搬家的通知。工厂决定对宿舍区全面消毒,因此需要持续搬宿舍近一个月,一个人至少要搬动两次。赵君早上七点搬完宿舍,八点又上班了,东西也没收拾。下班后,赵君看着乱糟糟的行李和宿舍,觉得这是不是有些寓意。


最近,赵君隔了许久再次买了本书,名字叫做《活着就是冲天一喊》。此前他一直看纪录片和文艺片,他喜欢贾樟柯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赵君的书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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